2018年6月3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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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文化的偏差現象



         第一個問題:印度文化的平面…………………………………  216

        第二個問題:西方文化的趨勢…………………………………  222

       第三個問題:中國文化的焦點…………………………………  232

        第四個問題:線性文化………………………………… ……  242

        第五個問題:政治和文化之不同………………………………  247

        第六個問題:韓國文化的典型(儒學簡介) …………………  255

        第七個問題:日本文化的特殊變異……………………………  281

        本章後記:…………………………………………………  312

    第一個問題: 印度文化的平面





  要了解莊子的智慧,第一個我們要前去的地方,是印度的性廟宇(Khajuraho Group of Monuments)



  許多人第一次來到,都是看不慣的。印度是一個性崇拜劇烈的地方。廟中的神靈,並不是在寧靜冥想,而是擁抱著異性在性交。



  而印度的創世經典中,也充滿了性愛場面。話說,遠古的天神,原來只有一個。但他一分為二,變為一男一女,可算是印度阿當和印度夏娃。印度阿當二話不說,就擁抱著女人,要求歡好,生了許多子孫。印度夏娃,終於對這樣的生活厭倦了。就搖身一變,把自己變為一頭母馬,想要過一些寧靜的日子。但天神並不放過她,也變為一頭公馬,又抱著她要求。於是生下了許多小馬。故事其實已經說完了。因為,以後的情節完全一樣:印度夏娃變了許多次,從母馬到母牛到飛鳥和小蟲,都無法擺脫印度阿當。最後,她變自己為一隻母蟻,印度阿當亦變為一隻公蟻。



  似乎,印度古人的心念之中,除了性之外,就再無其他。人與人之間的唯一關係,就是性。甚麼愛情和知識追求,智慧等等,全不理會。



  印度人最崇拜的恆河,就是天神在天上性交,所流下來的多餘精液。據說天神的性力驚人,一次性交,持續百年。



  而印度古代經典中,性描寫之多,今日的色情作家們,大約自愧不如。



  問題是:印度的這種現象,與文化何干?



  還要再交代一點:印度人並非除了性之外,就沒有其他的。數千年前,印度大陸上,忽然來了一批雅利安種族的人。他們除了極力提倡性慾之外,尚倡行一種階級觀念。認為人是劃分為不同階級的。不同階級之間,只靠輪迴轉換。他們認為,有的階級,是天生低賤的。只能祈求下一世轉換。



  就是這種性慾加上輪迴的思想,使印度數千年來保持貧窮,對不對?



  未必。



  導致貧窮,另有一個極為重要的大原因。



  因為,以後,所有印度的思想家、宗教家、哲學家,都陷入一種縱慾和禁慾的對立思維之中了。



  其他的印度聖哲,從遠古聖賢到近代的甘地,都提倡禁慾。好像,禁慾就是生命唯一目標。甘地曾經旅居南非多年。但著作之中,一句描述當地風貌景物都沒有。文章內容,全部都是關於靈性修養。



  他們完全看不見,生命中的其他各項追求:甚麼真理,智慧,宇宙,地球,月球,知識,都看不見。連愛都看不見。如果在古典印度經典中也略有提及的話,也是在縱慾和禁慾之外的次要範圍而已。



  而這種現象,就是平面思維了。思想都落到一種正和反的對抗之中,其他宇宙事象,全部忽略。印度文化不能進步的基本原因,是思維上的平面化。只針對一種課題,進行無止息的對抗。



  近代的印度人,其實對這問題並無感覺。仍然以為,縱慾和禁慾的鬥爭,就是一切。聖人們都在努力禁慾。近代的印度上層,以為只要掌握了科技,最多是加上一種議會民主的制度,印度就可走上軌道。這是全錯的想法。如果印度人的平面對立思維無法打破,一切成空。

 

  印度貧窮,就是窮在此處。思想無法寸進,五千年原地踏步,十分可悲。



  印度文化的焦點是慾望和禁慾,雖然並不全面,但可能給我們一種鳥瞰式的啟示:



  何以印度文化是內向的?



  印度文化就是在禁慾的高潮中,走入一種冥想式內視境界的。西方是外向,而以印度為代表的東方,卻是內向的。



  印度文化的內視傾向,與他們的左右腦無關。梵文就是左腦傾向的。印度經典之中,充滿了大量精確的、左腦形態的繁瑣哲學。相信是平面化的思維,為了禁慾的需要,推動了這種文化進入內向。當然這是另外一個異常複雜的大問題:重視性慾是一種傾向,重視心靈又是另一種傾向。印度文化是在禁慾的呼聲中,以內視方式,進入心靈的。





第二個問題:西方文化的趨勢



    西方文化, 是由兩種平面夾成的。一種平面是希臘文化, 另一種平面是希伯來文化。



  印度文化好像一面鏡子,使中國人看到自己:中國並不是屬於東方冥想形態的。



  中國並不屬於東方,亦不屬於西方,中國只是中方。中國並無印度式的縱慾和禁慾背景,亦無這種形式的平面思維。



  東方的焦點是慾與禁。



  西方的焦點是智與反。



  西方是從理智走向反智。而西方衝突,是遠遠不及印度嚴重的。因為,西方的自私因素,並不如印度。雅利安人統治印度大陸數千年,而西方的奴隸制度,只實行了一兩百年。西方的反智傾向,是漸進的,並不如印度般有強烈的人為因素。



  遠古希臘,以至工業革命時期的英國和美國,追求真理和探索宇宙的風氣,本來都是極好的。但可惜的是美國人走錯路,在獨立宣言中明確宣示以追求快樂為目的,從此落入了物質追求的陷阱,加快了西方文化外在化的進程。



  外在化的理智,發展得太過份,後果就是走入了反面。西方文化傾向於分析性質,主要是從外在去了解一切社會與自然現象,不傾向縱合全面研究。無論是一個人體或者一家學校,一隻動物或者一種物質,都要切割分開處理。



  外在的物質化傾向,到了極盡處,變成反智:



  西方反智,是明顯易見的。



  藝術是不能理智欣賞的抽象作品。音樂是無理性的無調音樂。戲劇是荒謬劇。文學是全無邏輯的意識流。就連人文科學也是反智的:只從統計數字,就處理一切社會問題。不講人性,更不講心。問題是自然科學,有無反智成份?有待高明研究。但自然科學的反社會傾向,卻相當明顯。科學製造毀滅人類的工具,就是反智的。



  西方科技,導致了富裕。而富裕使人滿足,但也會失去警覺。所以,在中方、東方、西方三方之中,最不容易扭轉航向的是西方。富人要進入天國,的確是比駱駝穿進針孔更困難的。雖然所謂困難,亦不是絕對的不可能。



  當一個遊客來到西方大城市,見到觸目的荒謬彫塑,不成形的混亂藝術,通常不會大驚小怪。其實這都是病態,是整體文化失去理智的現象。有病而不察,是反智的。



  不平衡發展的理智傾向,造成了反智思維。



   西方的反智思維,中國人是很了解的。唐代的詩人,寫作唐詩, 到了一個階段, 就覺得厭倦了。好像是一切句子,都已經被人寫過那樣。唐詩好像是寫無可寫了。所以, 後來就有了宋詞,之後又有了元曲。是否西方的畫家,同樣是發覺傳統表達的形象,再沒有味道了? 還有西方的音樂家, 已經發覺傳統的曲調再沒有吸引力了? 所以才要寫些沒有聽眾的難聽音樂? 至於畫抽象畫的朋友, 大約也有不少是因為技法不足, 所以才改作抽象?



   當然不是的。形式只是外在化的表達手段。內裡的思想系統沒有變化, 才是使一切外在形式淡而無味的原因。唐宋元明的思想格局是完全一樣的。文人無法跳出去, 便只能在外在的形式上想辦法。



   反智思維, 來自思想動力的欠缺。靈性上無法更新, 思想就走進死胡同。







  在反智高潮中,教育失敗,貧富懸殊,社會問題無法解決,形成了罪案和反社會的傾向。弱者只有三條路:



    拿槍去搶,或者在自殺之前亂殺無辜。第三條是行乞。但行乞是犯法的,美國警察隨時可以向反抗執法的行乞者開槍。而自以為並非弱者的中產階級也不會太好過。罪案使人心惶惶。入夜之後,城市變為鬼魅世界。在家也並不安全,晚上隨時有賊入屋。



  如果以為,區區罪案問題,是不難解決的。加強教育或者加強治安控制,可以解決問題,那就真的是欠缺理智的反智想法了。因為, 在一個不安定的社會中,外來思潮,特別是激進的宗教思潮,是很容易入侵的。當激進的反對派形成,問題就會劇變。



  激進是不用怕的。因為,激進會失民心。但激進是會變化的:一旦激進易容包裝,化為親和面貌,西方就難以抗衡。



  西方文化的焦點是智與反。但西方的理智,並不等於智慧。真正的智慧,不會反智。智慧的相反是愚蠢,理智的相反才是反智。而愚蠢是與反智不同的。這是一個小小的分別。



  西方文化,本來是有一個很好的更新機會的。但這機會已經在二千年之前失去。



  兩千年前,希臘文化和希伯來文化相遇。但希伯來文化所提倡的「愛」,卻始終沒有在西方文化中化成正果。



  西方文化只跟希伯來文化的負面成份結合,那就是主張復仇的猶太思想。美國和以色列結盟,使美國人更加無法了解愛。



  希伯來文化的焦點,是法與愛。耶穌以前是摩西律法時代。律法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是復仇,而不會愛上敵人。



  耶穌用了三年時間宣講愛。但愛並未在西方文化成為主流。因為,愛是必須以智慧為基礎的。耶穌離世之前,告訴門徒,以後另有智慧之神會來。智慧之神會引導人類追尋真理。



  如果此事成真,那今日的西方文化,就不會由理智走向反智而只會由理智走向智慧。可惜耶穌的說話,未能在西方產生影響。



  今日西方,無數有心人仕盡力宣講愛。但愛始終未能成為文化結構的主體。因為,他們並未以智慧追求真理。欠缺智慧之愛,是空虛的。



  這是宗教哲學中的必須深研項目,但一向被忽略。智慧問題,並未在教會中佔一席位。耶穌的十二位門徒,也沒有探究此一重大事項。



  有人以為,科技就是智慧。



  但智慧和科技是不同的。智慧是感悟宇宙、了解人生的重大取向,而科技是一種外在工具。阿里士多德時期的西方,曾經一度是智慧主導的。但發展到了今天,西方已經不再是智慧主導。物質文化已經把智慧淹沒。自私為已,以享受為人生目的,各種重大的人類問題,欠缺深度的思考。



  西方文化的焦點,是從理智走向反智。我們亦可能相信,如果純粹理智之路不通,反智之路,是更加不通的。



    西方文化的理智和反智傾向,只是一種「傾向」,尚未達到排除性質的平面範疇。



    今日的西方文化,並不是平面文化。西方文化只受到物質的囚禁,而不是思想上的規限。原則上,西方文化仍是自由的,可以向任何角度進發。而這亦是一個絕高難度的挑戰。不自由的地方,好像一早就已經有了方向。尚未出世的小雞,只需要用力破殼而出。蛋殼的任何角度都是方向。但當小雞一下子有了自由,往何處去?小雞需要有絕對的聰慧,才會自覺這問題的嚴重性質。才知道,原來自由也是一種囚禁。



    無數的人爭取富裕,但富裕只是駱駝的針孔。自由只是完美的監獄。這是需要很大的聰明才能了解的。



  問題是,如果東方是慾望與禁慾,而西方是理智與反智,那麼,中國人的情況, 又是如何?



  中國文化,並無印度的平面結構,亦無西方的反智,而中國文化是右腦傾向的,跟東方西方的左腦傾向,都完全不同。





  第三個問題:中國文化的焦點





  一種很表面的現象是焚書與改書。秦朝焚書是嚴格的思想禁制,而漢朝改書是巧妙的思想操縱。秦始皇焚書事件,導致了以後的統治者不再嚴格禁制思考,而只是在暗中進行精確的思想控制。

 

  但是,思想控制只是一種具體的政策,而不是文化的焦點。中國文化的焦點,需要一種遠距離的鏡子,才能看到。



  東方文化是縱慾與禁慾。



  西方文化是理智與反智。



  中國文化是規範與反規範。





    希臘哲人Thales  問:宇宙由甚麼元素構成?牛頓問:蘋果為甚麼跌落?這與中國文化的方向不同。孔子注重道德教訓,針對春秋亂世,提出各種倫理道德,希望規範中國人的行為,使人人遵從,各安其位。



    規範是和道德很接近的。但規範不同道德。規範只是一種行為的限制,可以是很道德的,亦可能是很不道德的。例如有的文化強調自殺以謝主,就不能算是道德。



   一般人未必了解,甚麼是道德。往往以為,道德就是禁慾,是和印度人的禁慾思想一樣的。其實兩者完全不同。道德是對於行為的規範,而禁慾只針對肉體和心靈的關係。



    這裡是三個很微妙的名詞:規範、禁慾、道德。請注意, 不要太過精確定義這些名詞。過份注意小節,就不可能了解文化的大平面了。



  中國文化把道德規範看得極端重要。以為,只要有了規距,一切問題都可解決。



  道德問題,在中國是遙遠的歷史傳統。以德治國,是源遠流長的想法。要一直到了戰國時代的韓非,才一句話說破了。秦始皇聽到這句話,奉為至寶,漢代的統治者,沿用了這句話的精神,造成了此後的畸型文化。



  韓非在《說疑》中提到:「太上禁其心,其次禁其言,其次禁其事。」



  為甚麼秦始皇會極度欣賞這句話呢?秦始皇一生都在思考,如何更好的管治中國。秦始皇的兵丁和耳目遍佈天下,但民心思反,禁之不絕。如果有方法,把「心」都禁了,不是解決問題了嗎?



  在秦始皇心中,所謂「道德」,就是心的規範。



  禁心理論,傳到了漢朝。漢朝組織了寫作班子,寫出了洋洋的偽莊子巨著。其實內容主要只有「偽齊物論」中的一句:





  「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聖人論而不議。春秋經世先王之志,聖人議而不辯。」



  一共是有三種禁忌範圍,三個不許:



  一、六合之外,是超自然的範圍。

          ----(不談論)

  二、六合之內,是現實的範圍。

           ----(不研究)

  三、春秋經世先王之志,就是聖人的經典。

       ---- (不提出異見)



  這三大禁忌,就是封建皇朝的禁心之道。



  或者以為,中國封建文化,之所以長期落後,來源已經找到。其實,從禁心的想法,很容易走向反面。



  想不到的只是,「道德」這個項目,以後會無限膨脹,以至所有其他項目,包括體育、音樂、科學、商業、工業、教育,等等等等,全部無法正常開展。道德主導,變為道德膨脹。(有人懷疑,中國不是有悠久的教育歷史嗎?但那其實是儒學灌輸,而不是正常的「教育」。)



  這是文化結構上的畸型佈局。雖然,秦始皇也未曾想過,會有甚麼「佈局」,但是,一種局面就如此出現了。



  以嚴格的儒學背誦訓練代替思考,就是道德為主導的。



  今日世界,這種外在的強力控制局面是沒有了。但是,崇尚道德的精神,沒有改變。這裡絕不是說「道德」不好,或者是「禁心」不好。問題是,當道德膨脹了,人們就失去求知慾,再無智慧之可言。人們根本沒有興趣。



  好心的人會想到:這許多貪污、造假,甚至說話嗓門大,隨地吐痰,去廁所不沖水,蹲廁而不肯坐廁,在外國人心中造成惡劣印象,不都就是「心」的問題嗎?



  這樣想,就是要用道德教育解決問題。



  而重整道德,只會令畸型發展的文化,更加畸型而已。



  習慣了相反思維的朋友,也會想到,動筆略改一下:「太上發揚其心,其次發揚其言,其次發揚其事。」不也就是所有的問題,都一下子解決了嗎?國家建設,農業工業甚麼的,都水到渠成了。



  喜愛相反思維而不肯自己動腦的朋友,不可能想得通,為甚麼這樣,就會回到道德膨脹的往日格局。



  從此,就是要更加發揚道德。中國人的道德主導,更加百倍膨脹。這才是問題的死結。



  而問題是不會一帆風順的。以為,大力提倡道德(即是規範行為),大家就都會乖乖聽命了?社會都會安定了?



  因為,正反相生。有道德,就有不道德。就好像正電和負電一樣。只有正電,沒有負電?是不可能的。上面的行政決策要提倡道德,負面的自然反應就是反道德,總會打成平手:是一場徒勞而且可笑的遊戲呢。



  要解決,就只能離開平面,找到文化的真正根基。



  無論東方的印度,西方的美國,中方的中國,似乎都是陷進了平面思考。縱慾和反縱慾,理智和反智,規範和反規範,都是同一平面。



    但這是不太確切的描述。就算是平面化最嚴重的印度,今日,亦已經加進了多一塊平面。西方思維, 與古老的慾望鬥爭思維,是兩塊不同的平面,而現在,兩塊平面已經交接,並且形成夾角。而另一種情況是中國。而中國模式不是兩塊平面的夾角,而是兩三塊巨型地殼,一塊擱在另一塊之上。不同方向的地殼,正在互相衝撞。一塊是外在的西方思維。一塊是內在的中方思維, 還有一塊傳統道德的思維, 都在企圖佔據有利位置。



    至於今日的西方, 可以分為傳統的歐洲西方和美國的新式西方, 但基本平面卻是有兩塊。一塊是希臘文化的外在化思維平面, 另一塊是希伯來文化的平面。只是,今日的希伯來文化, 影響力雖然似乎式微,但宇宙一神、排除異端的思想,卻是以更加頑強的方式,支配人類的智慧。地球上的恐怖主義,根源最深處是在這裡。





  問題是,地球文化之中,還有其他焦點嗎?



  當然是有的。如果以為,地球上只有東西中三個方向,就真是太大意了。












第四個問題:線性文化



  

  印度文化是平面的, 所有的思維, 都落到同一塊平面, 使其他的思維, 失去生存的土壤。但線性思維是更加嚴重的。因為, 所有的思想, 都已經匯成為一條線。即或那是箭一樣的鋼線, 也是沒有發展空間, 只能單一方向行進。



  到底阿拉伯文化是甚麼?大約只有很少的人,能夠說得出來。就算是很努力的學者,去把可蘭經的英文譯本啃透了,也無法知道,阿拉伯文化的主要特徵是甚麼。



  皓首窮經的學者Sir Hamilton Alexander Rosskeen Gibb(1895-1971)相信是迄今為止,仍是最權威的阿拉伯文化專家。他編寫有三巨冊的伊斯蘭百科全書,還有Studies on the cilvilization of Islam, The Arabs and Arabic Literature, Modern Trends in Islam, 等等,相信是很好的入門典籍。

 

 

  Gibb 從一個很常見的爭論問題入手,引導出阿拉伯文化的要害之處。

 

  問題就是:「到底阿拉伯文化,是有沒有藝術的?」

 

  比較低層次的爭論,會把焦點集中到一些表面現象。例如,阿拉伯人似乎沒有甚麼音樂、繪畫等。反對的人,則把注意力集中於阿拉伯人的建築藝術上去。難道建築藝術,不是藝術嗎?當反對者振振有辭的時候,他們就都不自覺地,遠離本質,打不著痛處了。

 

  Gibb 就是從這一個地方入手的。他提到,藝術就是美感經驗的呈現再造。而阿拉伯人的幾乎全部美感經驗,都集中到一部經典裡去了。這一部經典之美, 幾乎包含了全部阿拉伯文化的要素:就是阿拉伯語的可蘭經。他說,這部經書,是不可翻譯的。因為,任何其他文字,都不可以把當中的美顯現出來。

  

  他提到其中非常美麗的一句:可惜這裡只能引述英文版:「Verily We give life and death and unto Us is the journeying, 」這是一句只有六個字的阿拉伯語。但其中有五個字,包含有We 的意思。 這是不能用任何其他文字表達的。

  

  這一種情形,中國人是絕對了解的。特別是熟讀中國詩詞歌賦的朋友,更完全明白。外國人可以把意思拼湊出來,但中國文字之美,任何外國文字,不能傳譯。而加倍的情況是:中國文字是右腦為主的。而阿拉伯文不是。

  

  而更加的幸運在於:中國人的書本有許多,儒學雖然佔據了統治地位,但儒學的威力,是渙散的,而且,由於儒學拒絕接觸超自然力量,所以,文章之美,雖然是有影響,卻遠遠不及阿拉伯文化。

  

  Gibb 從此一點討論著手,引導外國的讀者看到,一種美感的經驗,怎樣導引了阿拉伯人的想像力。他們的想像力,漸漸的,全部都集中到經典中去了。

  

  到底阿拉伯人還有沒有其他藝術?自然,Gibb 是不會直接說的。但是,他的意思,已經很清楚。這是介乎聰明人之間的對話,意思是不必用語言明述的。

  

  以後的其他討論,漸漸的,你會注意到另外的一個大問題:到底阿拉伯人有沒有科學?

 

  這同樣是中國人的問題。Gibb說,以他自己的學養,是沒有資格去探討發揮這大問題的。

 

  自然,李察也不敢陳述,說誰人沒有科學了。這不是李察能力所及的研究。但是,Gibb 卻有本領,使人從可蘭經之美,看到一種文化的行進軌跡、、、



   文化也可能是非平面的,而是線性的。文化的全部注意力, 都集中到同一思路, 形成了線的軌跡。



   線的文化, 也就是箭的文化。焦點集中, 朝著唯一的方向前進。







第五個問題:政治和文化之不同



  現代的人類,都是很努力的。他們努力建設國家,在政治、外交、軍事、科技、教育,等等範疇艱苦工作。



  但是,他們無法分辨政治和文化的不同。



  他們站在大巨人的足趾前面,以為足趾阻路,努力要想把巨人的足趾挪開一點。不知道,大巨人會俯下腰來,只用一根手指,就把下面的小蟻壓死了。



  文化是巨人,而政治只是小蟻。



  當我們的觀察來到此處,有一個問題,是不可以不回答的:



  到底「文化」是甚麼?



  中國人有一個超級天才,他就是寫作《紅樓夢》的無名作家,他花費了鉅量的心力,把中國文化的全面,描述給我們看。



  但他並沒有給「文化」一個定義。更沒有比較印度和西方的文化。



  大約「文化」是一種好像大樹那樣的結構。



  這大樹,是可能被人為意志推動的。你推他一把,他就會向著那個方向生長。好像印度人把大樹推向了肉慾,當慾望與反慾望無限擴張,印度就得到了貧窮。



  而「文化大樹」的生長是很奇怪的:就好比有人只在大樹的其中一條根處施肥,樹就只會向一個方向生長。人可以用自己的意志,指使樹要怎樣生長。但樹的長成,卻未必受控。政治可以啟動文化,但不能操縱文化。樹會不斷的畸型擴張,失去平衡也照樣,某部份的枝葉無限膨脹,結果,是整體不堪負荷,數千年後,就倒下了。



  或者,我們會覺得,數千年是一個很長的時間。其實,對於宇宙發展來說,只是極短促的一瞬。



  一棵大樹倒下,另一棵大樹也倒下。



  大自然是毫不憐惜的。其他的大樹,立即會來汲取大樹死亡所留下的養份。



  到最後,就是只有健康的大樹,真正長成。



  時間可能以萬年計算。但不要緊,對於宇宙生長來說,一萬年只是一秒鐘。



  人為意志的推動力,是以百年為單位推動的。但文化大樹,卻是以千年為單位生長的。到推動者垂垂老去,離開世界,只能看到大樹向另一方向推進。



  這一種關係,我們可以說,是人為意志和天然生長的關係。



  問題只是:作為人來說,應該怎樣做?



  要不要推動?要怎樣推動?



  這問題,需要智慧。



  但是,無論如何,我們可能發現一個事實:當推動是出於一種私心,出於一個小集團的私人利益,沒有想到長遠,推動就肯定是錯的。



  就算不是出於完全的私心,而只是出於一時的意氣或相反思維,甚至只是一種偏執的錯誤,大樹也不可能正常生長。



  所以,古希臘智者蘇格拉底的話,是對的。



  智慧需要無私,也需要承認無知。



  所謂「無私」,就是能夠從全宇宙,從上下古今,從過去未來一切生者死者的角度去思考問題。那是甚麼?就是莊子所說的:「一」。



  我們是不止於兄弟姊妹的。我們是一。



  需要有這樣的智慧,大樹就有正常生長的可能。



  而另一種遠古的誘惑,也是時常存在的。那是來自遠古印度的一種哲學:世界本來就是完美的,根本不需要任何推動。



  其實,迴避責任,也是另一種私心而已。



  今日,中方,東方,西方,三種文化即將面臨大整合。三種文化,何去何從?



  可惜的是:儘管時代已經進化,但人們仍是比較少從長遠的文化角度去觀察。看不到文化是生長出來的,只看到人為的一面。人們喜歡政治,更喜歡政治的短期效果,但看不到文化是有生命的大樹。他們不斷使用刀、鎚、鋸去敲大樹,並且互相攻擊。



  地球上的蟻群,有白蟻,有黃蟻,有灰蟻,有黑蟻,有紅蟻。



  在西方和中方似乎即將衝突的今天,或者會有其他局面出現的。



  私心太盛,不可逆轉的不幸局面,會被自己一手造成。



  相信聰明人不會以為,我們是以膚色議論天下。因為,我們的重點只是政治和文化。而我們的警覺是政短文長。政治是短促的,文化才是長遠的。



  明白這一點的蟻群,有福了。





第六個問題:韓國文化的典型





(一)   韓國的未來怎樣?



    其實,韓國的未來是早已經決定了的。在五百年前的世宗當政時期,已經決定了韓國的命運。



    二次大戰以來,韓國的貪污問題從未解決。 幾乎每屆政府,都以貪污落台。



    BBC 2016 年報導韓國發生的大示威事件, 引述西方學者說,貪污是因為韓國崇尚儒家,而儒家精神講究報恩,受了恩惠就不得不報。



    這是未必正確的。



    儒家精神最主要的方面, 是把社會建構成家庭的小圈子。 人不是獨立的人,而是在某種關係之中的人。 一切講求關係。



    從政的人, 未必都是貪心,但卻一定是生活在關係之中。上有老闆與權威,下有兒子媳婦孩兒一大串。行事為人,不得不事事都要照顧一點。所安所插,俱是血緣親屬。一事當前,都要講點人情世故。韓國流行的通俗電視劇,很能反映此種情況。



    這不但是貪污的根源,更使人目光只顧近前,無法以公心看視天下。胸懷狹窄,自然會膽小怕事,怕得罪人,畏首畏尾。偶然得志發財,便是自卑感的相反擴大,若有人稍不尊重,便大發脾氣。



    韓國儒家,比台灣大陸更甚。或者可算是更純粹的儒家。大陸港台,有大量其他因素滲雜,儒家未必有這樣的純粹。所以韓國老百姓都是禮義周周的,而街頭罪案也很少。唯一問題是近年的流行文化滲透了色情文化,青年人都講求外在美。男士纖纖文弱,女士則紅唇白面染頭髮,探索精神和追求真理的精神,如果只從流行文化看,是看不到的。



    韓國的今天,路向是五百年前的世宗大王制定的。世宗大王英文是 Sejong the Great 。到今天, 韓國人還是很喜歡他。



    世宗大王是文字學的高手。他頒布了韓文字母,取代漢字。本來這是正常的政治行為,他想離開中國的影響遠一點,是完全合理的。



    但他未有想到, 這樣使用拼音文字,便把一種視覺為主的文字,變成為聽覺為主。用腦的方法,也使本來的右腦傾向取消,變為簡單的數字化的左腦傾向。綜合思維和創意思維的能力, 亦會因此而減少。這方面,韓文比日文走得更遠。 日文還可以把字母還原為漢字,或者是漢字與字母夾雜。 但韓文幾乎是全字母的。 普通人都不能找出原來的方塊字是甚麼。



    日本人與韓國人的文字取向相同,但哲學取向相反。韓國十分欣賞儒家的忍讓和服從權威,但日本人則對腐儒精神反感,以武士精神取代。所以日本人凶狠得多, 也從來看不起韓國人。



    韓國的命運是五百年前已經決定的。



    一方面取消了語言思維的利器, 另方面頭腦中又太多謙讓忠君服從權威的思想。再加上西方流行文化薰浸,後果完全可以預料。 前年有江南風的庸俗歌舞得到世界第一,有十億以上的網上點撃率。韓國朝野歡喜若狂, 以為是國家之光。



    以恥辱為光榮,是重大的警告訊號。但韓國人自己未必知道。





(二)  朴槿惠的問題在那裡?



    她只說了一句話,韓國民眾就完全相信她了。她說,自己無父無母,也沒有丈夫。



    她說, 她已經嫁了給國家。



    民眾想,好哇,選她當國母,母親治國,或者大媽治國,有何不好呢?又何況,她的外貌也和電視劇中的大長今相似。人們以為,她就是那位滿是儒家優點的理想入物。宣揚儒家道德的通俗電視劇和政治現實的幻象結合, 民眾一致擁護。



    眾人投票,贊成大媽治國。



    他們從未考慮, 這一個大媽,是未必懂得航行的。更是未必知道方向的。



    這是韓國儒家精神的極度發揮。在幾百年的儒家統治中,民眾已經失去基本的判斷能力。



    至於後來,大媽由於牽涉到各種人際闗係之中,被指控貪污, 也是次要的事了。



    還有人指責她牽連邪教,她否認。事情有待証實。牽連邪教,就是思想失效了。她需要一種感覺, 感覺自己有能力治國的感覺。所以, 如果有這一種牽連,也是不奇怪的。



    今日,上百萬的韓國民眾上街示威。他們載歌載舞,敲鑼打鼓,好像舉辦一場盛大的嘉年華。



    二零一六年十一月二十六日的首爾街頭, 忽然下了一場初雪。



    快雪初晴,城市洗擦如新。唱歌,跳舞,呼喊,興奮。李察置身其中,不由得也歡快了。 大家的臉上,全是笑容。



    他們已經把罪過全推到她的身上。



    他們已經徹底忘記,是自己推舉她上來的。



    更忘記了,如果換另外的一幫人上台,結果會不會一樣。會不會若干時日之後,  又要再來一次。



    儒家治國就是這樣。



    以小集體為一切的出發點。人們永遠不會以宇宙天下為已任,那只是口頭上說說就夠的。實際上都只是各顧妻子兒女,只要求自己有一個好好的小單位。



    而儒家的所謂﹁人﹂, 不是一個自己生長的獨立的﹁人﹂ ,而只是一種﹁關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人其實是一種闗係之中的人。最害怕他人看不起自己。他們是彼此互相定義的。你是我的父親,我是你的孩子。我不是對宇宙天下負責的,我只需要服從父親。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



    至於男人,《論語》中說:你只需要在家侍奉父兄,出外侍奉公卿。



    女人三從,男人二侍。



    但這仍非問題的死穴。



    死穴是「關係」。儒家的學問,是關係的學問。學識關係,就甚麼都夠了。不懂得航行,就有人願意遙控支持的。



    人們只學會了柔順潤滑。他們以為,機器裡面,最重要的只是潤滑劑。這是儒學極力提倡「禮」的因由。 其他一切全不重要。不需要懂得航行,不需要懂得天文地理,也毋需理會,作為一個人,或者作為一個民族,作為一種文化,要往何處去。



    韓國往何處去?  他們想過嗎?



    令人十分難過的只是, 韓國曾經被日本人徹底戲弄侮辱,也要面對北韓威脅,還有國際上的種種難題。



    近代的工業化進程,帶來了短暫的經濟成就。但經濟似乎是變幻的天氣,也是沒有把握完全駕御的。有時,甚至是似乎連飛機也駕駛不好。不久前的一次空難,就是因為一個青年人盲目服從長輩,誤了時機。而三星公司也無端端出了一部會自動燃燒的手機。錯誤是從那裡來的?



    以上的問題,街上的群眾是想不到的。



    所以,尊祟儒家的韓國人始終無法真正站起來,貪污不絕, 無法應付日本和北韓的威脅。



    仁政是一種好心腸的假想,但卻是錯誤的。







(三)  韓國民眾抗議甚麼





    二零一六年到一七年初的韓國,傳媒焦點都在青瓦台。民眾要求朴槿惠下台。



    三星總部門前,有員工的抗議横額,上有很多工人死者的照片。都是癌症的患者,有胃癌、腸癌、膀肛癌、血癌,等等。 大約都是在電子零件廠房中染病的。工人抗議資方不管工友的醫療費用。



    但抗議標語未必反映實情,未知真像。另外還有些英文標語,說三星負責人是口含銀匙出生的,根本并無智慧可言。又譏諷三星的note 7 是會燒的手機。



    至於在韓國發生的政治抗議事件,除了令人感覺可笑之外,亦令人思考。



    韓國和日本一樣,都盡力消除漢字,用拼音字母取代方塊字。他們未必知道,這是影響智慧的大事。方塊字方便右腦的思維運作,取消方塊字,就是同時取消了一種有用的思維利器。



    當年的韓文改革者們,未必有這樣長遠的考慮。  一旦事情牽涉短期利益, 當事人很容易迷失。



    韓國一方面提倡儒家,以權威影響思維。另外又提倡拼音字,思維傾向簡單化。



    這些, 大約朴槿惠都未必知道,更未必明白。她還需要另外的一個婦人去指導她操作政治。天下間最可笑而且最不能接受的事情,都在韓國發生。



    韓國人還能怎樣應付未來的挑戰



    當大家都一窩蜂講究化妝整容,享受流行文化,怎樣能夠在日本人的殖民陰影和北韓的威脅中站穩



    所以,這一個國家就只能在各種勢力之間搖擺不定了。





(四)儒學簡介:



    韓國像是一個理想的儒家之國。中國遠古儒家讀書人,夢寐以求的理想國,就像是韓國。



    所以,有必要再簡略說一說,所謂「儒家」,主要的關鍵問題是甚麼。



    儒學中有兩大問題,是所有問題的關鍵。其一是出發點問題, 其二是仁政哲學。





   儒學問題之一:出發點問題



    思考的出發點有四種:個人、家庭、民族、宇宙。希臘文化以個人為出發點,所以有後來的個人主義。傳統儒家思想以家庭為出發點。希伯來文化以民族為出發點。中國莊子哲學和部份印度哲學,以宇宙天下, 亦即是「一」為出發點。



    中國人本來有一種遠大的理想:「齊物」, 出發點是整體。



    所謂﹁齊物﹂就是大公無私。﹁齊物﹂,即是﹁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齊物﹂,就是﹁齊一﹂。



    但理想的「齊物」, 因為種種原因, 變為﹁齊家﹂。



    「齊家」就是先私後公。那是和齊物思想很不同的。所謂「齊物」就是說,人和萬物是一個整體。作為一個人,就應該自覺到,自已是作為一個整體而存在的。人的最根本出發點,不是個人,而是整體的人。有了這種感悟,入生觀立即不同。生命的意義,是從高一層次去體會的。



    古文中的﹁物﹂字,是萬物,也是包含了﹁心﹂在內的。所有的內、外、心、物,宇宙的一切範疇,都用一個﹁物﹂字去顯示。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字。



    孫中山提倡民治,民有, 民享,接近於一種﹁齊民﹂ 的想法。



    齊民思想,比齊家思想高得很多,那是以人民作為一個集體的思想出發點。但那是尚未足夠的。



    所謂﹁人民﹂只是部份。甚至只是某一國家的人民,未必包括其他人民在內的。更是連地球也不包括在內的。



    ﹁齊﹂ 是一種出發點,是把自己看成是甚麼的一種出發點。



    這種思想,要從﹁思想單位﹂或是一種﹁思想的單位﹂的角度看,才容易明白。



    這大約是很少人自覺得到的。 孫中山和林肯,是人類中最先進的,但他們和莊子思想不同。他們並未有﹁齊一﹂或﹁齊物﹂的思想。



    他們的﹁思想單位﹂是人民,不是天地萬物。



    甚麼是﹁齊﹂?



    從前的儒家思想,以為﹁齊﹂就是治理, 做人先要治理好自己的家。



    真正的﹁齊﹂不是治理,而是以整體作為出發點去思考事情。當一個人心胸廣大,覺得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思想就能與萬物齊合,這思想單位不是個人,也不止於家庭。



    大公無私, 或者先公後私, 可能是未來人類的最主要思想。



    幾千年前在中國出現的﹁齊物﹂思想,其實是非常先進的。可惜被﹁齊家﹂思想掩蓋了,甚至是取代了。儒學中的齊家想法,本來不過是以家庭作為出發點而已。



    以後儒學中的其他想法, 包括服從權威,等級關係, 強調道德,忽略研究大自然等等,都是從這一個出發點產生的。





    儒學問題之二:仁政哲學



    對老百姓好一些, 當然是沒有問題的。孟子的仁政,其中的民本思想,兩千年來,  吸引了無數忠心耿耿的仁人志士,不惜拋頭臚洒熱血。中國歷朝, 從文天祥到史可法,很多忠臣都是為了這一個理念而捨身。



    做皇帝的,抽少一些稅,對百姓仁慈一些, 讓大家在和平的環境中安居樂業,讓每個人都擁有幾畝田,種幾棵桑樹,養幾頭小雞,米糧都吃不完, 農活幹完的晚上,在鄉村的老樹下閒話桑麻。這就是「仁政」了。真是使人悠然神往的畫面。



    孟子的民為貴,君為輕思想,甚至是革命思想,很多人以為是非常先進的。似乎西方世界的民主概念,也差不多。



    但問題是,這樣簡單的仁政,千古以來的統治者都是抗拒的。要找一個好皇帝,真是難乎其難。雖然其中也令人費解。中國每一朝代,甚至是連元朝和清朝那樣的外族統治時期,都極力宣揚儒家。但中國的傳統讀書人,卻始終無法解釋,為甚麼極力尊孔的地方,卻從來沒有仁政。



    所以,當今天的人,到韓國考察,發現了韓國在十五世紀時的世宗大王,居然將自己主理國政的宮殿名為﹁仁政殿﹂,便不由得有點訝異,甚至是驚喜了。



    而韓國老百姓,在仁慈的世宗大王治下,是曾經有好日子的。



    到底仁政的哲學是怎樣的?需要留心的,有以下三點。



    第一,儒學就是關係之學。讀儒書就是學習﹁關係﹂。打開一部儒學經典,裡面充滿的道德倫理,說到底,就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人與人之間以仁的精神互重互愛, 本來無可厚非,是不能反對的, 只有日本文化反對。尊卑思想和服從權威,也未必就是「關係」思維的全部內容。但當所有眼光都注視「關係」,生活中的其他問題, 就忽略了。過份講求人事,就是貪污的根源,也間接令到知識不受重視,智慧無法開展。智慧被迫退到不重要的位置, 仁政也不可能存在了。



    第二,儒學主張先私後公。所謂齊家治國,表面看好像一級一級的順理成章,但從文化的角度看, 卻是一種從小集體出發的世界觀, 不可能有真正寛闊的視野。出發點不是整體,自私就是無法擺脫的必定後果。人人自私為己,只懂得關心「自己人」的利益,仁政難以實施。。



    第三,儒學即是道德之學。以為只要有了道德,其他一切都會水到渠成。所以孔子痛罵想學習農業的樊遲。這是儒家否定和大自然溝通的原因。不但否定溝通大自然,亦否定宇宙中的超自然力量。片面講求個人修養,民智低落,一事無成,只好任由強鄰魚肉。



    所以日本人的取向和韓國完全不同。日本人是完全反對仁政的。



   《孟子.梁惠王》上篇:﹁王如施仁政於民,省刑罰,薄稅斂,深耕易耨,壯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長上,可使制梃以撻秦楚之堅甲利兵矣。﹂



    意思就是說:對老百姓好一些,抽稅輕一些,使青年人學會了出則侍奉公卿,入則侍奉父兄的道德, 就能夠使國家富強,抵抗強敵了。這一點,韓國人相信而日本人不相信。但奇妙的地方是,當一種思想平面已經確立,就無論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都不能超脫於這一個平面了。日本人的問題,比韓國人嚴重得多。















第七個問題:日本文化的特殊變異





    日本人以為他們已經擺脫了儒家,甚至是改造了儒家。他們以為已經擺脫了「仁」的羇絆,但實際上, 日本文化對於行為的限制,是更嚴格,更深入,比韓國和中國都過之而無不及。他們的思維,也同樣是在中國文化的規範平面之內的。



    甚麼是規範的平面呢? 前章曾經說過,印度文化是在一種縱慾和反縱慾的平面之內的。到了日本,就更像是入生規劃地圖,讓每個人都在規範裡生活。而這種人生地圖,又好像是一種牌局的遊戲。每個人都必須依次入局,並且都必須按著遊戲的規則出牌。在個人而言,也許只有死亡才是唯一的出局途徑。但就文化的整體而言,這遊戲是沒有結束的。遊戲的設計,是要永遠玩下去。有點好像恐怖電影,但卻是真正的生活。



    人的生活本來是多方面的。偶然參加一場牌戲,短短時間,就可以玩完。牌戲之外,才是本來的生活。但文化的平面性質,使人覺得,生活的全部都是牌戲。而且遊戲規則已經深入人心,人人都是球証,人人熟知規則,規則變成為思考的全部,思考上了軌道,再不能離開。他們以為,生活是一定必須如此這般的。



    這就是規範。



   日本的牌局,是從改造中國牌局開始的。



   第一改造,是文字。日文把漢字拼音化, 離開了視覺為主體的文字,改為聽覺為主體。較詳細的情況,請參看本書「中國文字」的一章。



    第二改造,是以忠代仁。



    日本牌戲的「關係」與中國不同。中國儒學的「關係」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 是以「仁」為媒介的一種關係。所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是說,彼此要按照這種關係相處。君要像君, 臣要像臣。但那是從家庭出發的一種思想。每個人的出發點,都是自己家庭的小單位。日本式的改造是化家為國。把從家庭出發變為從民族出發。所以,其中的君臣關係就變得異常重要。而君臣關係的要旨是一個「忠」字。日本文化提倡一種高度擴充了的忠。



    最典型的忠是切腹。為表達忠而切腹。忠的一種理由是保持武士的尊嚴。尊嚴受損的武士,如果無法在戰場上得到補償,最後就是以自殺作為結局。亦因為要達成這種君臣之間的關係,日本文化中的武士道精神,就包括了一種無限度甚至犧牲生命亦在所不惜的「幹勁」與「拼勁」。這是西方管理學家大惑不解的。他們不知道日本人的幹勁從何而來。



    除了「幹勁」之外,亦造成了日本文化中的「服從性」, 與及超乎常人想像之外的「節儉」。



    以上種種, 都是「關係」,只不過日式關係與韓式甚至中國式的關係都有所不同。



   為了實踐這種「關係」, 需要一種特殊的哲學去作為基礎。



   日本文化的哲學, 從對儒家哲學的修改開始。儒家哲學主張人性本善,而日本哲學則主張人性中是善惡兼備的。所以日本文化取消了「仁」只用「忠」去替代。



    據美國人類學家 Ruth Benedict  在《菊花與劍》(The Chrysanthemum and the Sword 一書的引述,十八世紀日本神道家本居宜長(Motoori)曾說: 「道德律對於中國人是有好處的,因為他們的民族性需要這種人為的克制方法。」這句話,引文雖然無法知道出處,但大量的日本佛學家和國家主義者都在講述相同的論調。據Ruth Benedict指出,他們甚至認為中國的道德規範證明了中國人不能沒有這種規範,證明了中國人的劣等民族性, 而日本文化比較優秀,不需要這種道德的。



    據日本作家森島通夫在《日本為甚麼「成功」(西方的技術和日本的民族精神)》(胡國繩譯,四川人民出版社)中指出,一八八二年,日本天皇給日本軍人下了一道命令, 強調儒家的五大美德是:忠誠,禮儀,勇敢,信義,節儉。



   中國儒家的想法是仁義禮智信,但日本文化是忠禮勇信儉。



   日本文化取消了仁,用忠去取代。日本文化不是沒有規範,而是所規範的,另有內容。日本文化強調忠,至於民間的「信義」之類,是從屬性質的,是不可凌駕於忠之上的。



    甚麼是「忠」呢?



   從傳統的切腹制度可以看到。



   向來,提倡道德都是極不容易的。往往要經歷數百年,才能造成不能磨滅的印象。傳統中國的方法是利用禮儀和背誦、考試等等,但日本文化另有方法。



    有一個細節不可忽略:日本人在切腹自殺時,是不可呻吟的。那是勇武精神的極端發揮。



    切腹,其實是一種教育。



    一般情況之下,如果肯認錯和自願切腹,就可保留家產和妻兒子女。這是極厲害的一著,很少人會逃避得到。但這方法不只是懲罰,而是鼓吹忠勇的方法。呻吟啼哭,會被恥笑。



   每個猶太男兒,或者穆斯林男兒,解開褲子都會收到提示,他是有「種」的。陰莖上的割禮痕跡,會提示他,他是屬於誰的。猶太人和穆斯林的歸屬感覺極為濃厚,他們有從經典來的強烈信仰。



   不同類型的文化,都有一些象徵品。割禮和錫克教徒的頭巾,或者天主教徒的十字架,同樣都有巨大的吸附力。有點可笑是美國人。二零一二年BBC新聞報導:原來美國男人竟有四份之三是割了包皮的。這是完全不必要的手術,但美國人在不知不覺中竟然奉行了。相信這就是遠古希伯來文化在集體潛意識中的力量。



    只是,令人想不到的是日本的文化象徵,其中的強烈,世上其他文化,遠遠不及。。每個日本男兒,肯定時常都有在潛意識中揮之不去的想像:如果自己也被迫實行切腹,挺得住嗎?相比之下,割禮只是剪去一點無關痛癢的陰莖皮,就太小兒科了。



    割禮和頭巾,都是歸屬感。而十字架是犧牲和愛。切腹代表甚麼?是勇氣,還是絕對的服從?



    在十六世紀武士道最盛的時候,日本武士遵行一種教條: Bushido。這種教條,比很多嚴格教條,都嚴厲得多:武士如果尊嚴受損,(包括執行命令失敗之類),就要用Hara-kiri的方法切腹自盡。武士用一種極鋒利的刀,跪著自腹部左方剖向右方,然後由助手把頭割下。



    如果是被下令的切腹,那麼,聖旨就會伴同一柄裝飾華麗的短劍,送到切腹者的家裡。切腹者的家,必須裝設一個紅色地氈鋪設的高檯。切腹者穿著隆重的禮服,裸上身,下跪,從皇室使者的手上取過短刀,向觀禮的官員和親友公開宣告自己的罪狀,然後把短刀插向自己的左腹,然後緩緩的向右拉,把腹部完全剖開。隨後,助手會用長刀把切腹者的頭顱斬下來。這柄染血的短刀,就送回給天皇,作為禮成的証據。



    所謂「切腹」,是一種深思的謀略,也是「禮」的一種。    

   

    日本文化也是來自中國儒家,只不過是從另一方向極度發展,難以辨認。周禮之禮,隆重處是一樣的。切腹者身穿禮服,而一柄短劍也必須華麗裝飾,還要隆重其事,建造高檯,鋪設紅色地氈,宣讀罪狀(像中國人宣讀祭文),種種禮儀,都是中國風格的。



    但是,無論是謀略,還是禮,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一件事,最反映日本文化核心價值的一件事,來自切腹中的一個不容忽略的細節:



   那柄短刀,必須是很慢的從腹的左邊拉到右邊。



    大約有很多切腹者是做不到的。刺了一個小孔,就倒下了。而那是要被恥笑的。雖然,「恥笑」也是舊式文化的一種。因為,那就是「關係」,介意他人的看法,以他們的看法抑制自己的行為。而且,但從日本文化的角度看,這更是勇武精神的非常發揮。



    為甚麼要用特別痛苦的方法去自殺?



    緩慢的切腹,幾乎就是武士道的全部精神。而這細節,亦展示了一項重要的事實:武士道文化,並沒有仁愛的成份在內。亦正是因為這一原因,第二次大戰時,日本軍人的種種殘酷行為,都是在文化上預設的。一個人可以因為忠勇的需要而殘害自己,不會對他人有任何同情心。



     日本文化不接納道德上的仁,只認為人性中的善和惡都是應該肯定的。據Ruth Benedict  指出,日本文化以為,人有兩種靈魂,一種是溫和的「和魂」,而另一種是粗暴的「荒魂」,而兩者在不同的情境裡, 都是必要的。所以,行為的殘暴性質,是本來來自思想深處的。有時犯了惡,就要採取一種「淨靈」的方法,從靈魂的窗口去潔淨一下就可以了。



    日本文化中的神,也明顯具備善惡兩種性質。天照大神 (Sun Goddess)的弟弟是素戔鳴尊(Susanowo他姐姐天照大神趕他出房,因為發覺他不懷好意。於是他盡情撒野,在天照大神的廳中撒滿糞便,又擊穿屋頂,投進一隻被他逆剝外皮的班駒馬(《菊花與劍》中譯本註譯說這是男性生殖器官的象徵,而逆剝外皮的意思是不言可喻的)。素戔鳴尊雖然後來是受到了責罰,但他仍然是被崇拜的神。



    中國文化中的道德提倡善性,是一元的,肯定善而否定惡。但日本文化是對立的善惡二元,同時肯定善和惡。至於善惡兩者如何平衡,殺戳之後如何保持內心的平靜,是另一回事。更甚者是:當惡成為主體,善還有沒有存在的地方?這是哲學上也難以解決的。其中的孰是孰非,誰對誰錯,是另外討論的項目。



    無論如何,無論中國文化還是日本文化甚至韓國文化,都是在規範之內的。都是企圖用一種方法去規範人的行為。而這種規範的想法是如此強烈,以至生活中的其他方面都受到抑制。在中國和韓國是道德的禁制。而日本則是相反道德的禁制。無論是道德還是反道德,禁制是一樣的。這就是思維中的平面性質。



   在日本,禁制已經成為了社會力量。



   有人覺得奇怪,為甚麼需要切腹,為甚麼不簡單賜死就算?要搞這許多花樣?還要助手幫助割下頭顱,是否輕視切腹自殺者的能力,以為他沒有能力殺死自己?



    問題的關鍵,不在於此。常人自殺,總是躲到無人之所行事。因為若被他人見到,一般都會遭到阻止。但日本文化卻必須要有助手,其實即是要有社會的見証。



    切腹制度是集體對於個人的一種嚴格監管。不符合思想網絡的異見份子,必須自動消失。並且須於死前公開認錯。這就是「助手」的用途。



    問題是,意志堅強,能夠有助於思想活躍嗎?能夠使經濟發達嗎?  



    不可不注意的是,武士道雖然是十分極端,但卻是「規範和反規範」文化平面之內的。日本文化從此只能在忠勇兩種思想之間遊走,不容易走上希臘式的理智和探索宇宙的道路。



    日本文化中有所謂「和魂洋技」之說。



    明治維新之後,不少武士轉而研習科學,盡力學習外國人的技術,甚至不止是武器技術。那不過只是利用西方科技去更加鞏固思想上的自我限制而已。這是工具性的,並不是根本性的。西方技術,只是日本文化的工具,而不是智慧的根本。日本文化用了很多方法規範思維,而不是釋放思想,令思想得到自由。



    殘酷對待自己,就是殘酷對待天地萬物的思想基礎。非常重視決心,不會讓任何人阻攔自己。「遇人殺人,遇佛弒佛。」這說話,時常都可以在日本武俠作品中見到。這就是所謂「不惜一切」, 甚至是不惜說謊,不惜欺騙,都要達成目的。無法以正常心態看待宇宙萬物,只能看到扭曲的現實。



   中國人的勇氣是「橫眉冷對千夫指」,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雖千萬人,吾往矣。」那是有基礎的勇氣,而基礎是正義與仁愛。但日本文化中的勇氣,來自服從與效忠。中國的關雲長刮骨療毒,其中的勇氣是不會輸於武士道的,不同的只是這種勇氣的性質。



    切腹是歷史事件,今日已經遭到禁止。但是,其中的潛在影響力,正在時時刻刻影響著日本文化。若干地獄式的心理訓練,也是相同的。台灣時常提倡甚麼「打拼精神」,與日本人的武士道精神相比,就很可笑了。



    曾經有新聞報導,一位日本女大學生,工作是洗廁所。她能把廁所洗得絕對乾淨,本來並不奇怪。但她為了証明廁所真正乾淨,竟親自從廁中搯起一杯水來喝。這位大學女生,據說後來當了議員。而這種精神,就有武士精神的影子。兩者本質是相同的。



    唯一的不同,是忠的對象已經稍為變化。忠的對象,已經漸漸從對「天皇」而轉到了日本民族的主體。



   近代流行的一種「魔鬼訓練」,是強調「生存意志」的訓練。最初偏重於體能。 例如,「瀑布神」訓練,要求學員在瀑布頂端罰站。據稱,最強壯者能在烈日下站三天三夜。據說,這種在死亡邊緣領悟到生命本質的人,可以最快地成為超人。在他眼中,瀑布不過是「拋到身外的生命泡沫而已」。



    據張萬新編《日本魔鬼訓練 》(中國城市出版社)一書披露 ,發瘋人次的最高紀錄是日本石油危機那一年。不堪訓練而精神崩潰的,有1706 人。而這種過份的體能訓練,不崩潰者,後果可能是頭腦局部遲鈍。



    後來,這種訓練方法,被改造為商業上的應用。從強調體能的一面,轉為強調智能。大企業紛紛投下資金,利用來訓練員工。要求員工成為工作狂( 他們的本來用語是「工作鬼」) 。而做鬼的條件是:一、不是凡人,二、意志堅強。



    演變到了今時今日,右翼作家三島由紀夫在七十年代,以切腹的形式公開自殺,就不是証明自己錯誤,而是要彰顯傳統的正確。切腹文化,就是堅持一貫的路線。這一種堅持,有人以為是頑固,其實是文化的潛在影響。忠勇精神是擴大,而不是減少。



    二次大戰後,德國文化和日本文化對於檢討過去的態度完全不同。這是被兩種文化的基本性質規定了的。



    遠古的人類文化,時常欠缺自我更新的機制。最典型是希伯來文化中的一神思想。一神思想,已經從宗教範圍演進成為文化典範。宗教上不容許異端,形成了文化上的不寬容。今日的恐怖主義思潮,根源來自希伯來文化。今日西方,如果真想對抗恐怖主義,要從這種思想根源處才能找到落手地方。認真研讀聖經中的《舊約》,是有必要的。日本文化的宗教思想,比希伯來思想更甚。傳統的日本文化相信天皇是神,體內是有神的血液的。近代日本文化雖然不再以為天皇是神,但思想脈絡,卻不是一紙公文所能改變。



    傳統的中國文化之中,「革命」是一種非常重要的觀念。 「天命」並非用血統來保持的。書經中提到「天命有德 ... 天討有罪。」作為統治者,必須敬德,才能得到天帝的降命。商朝革了夏朝的命,而周朝革了商朝的命 ,都可從中國文化中找到依據



    日本文化並無革命思想。日本人相信「天照大神」。這是一位女性的太陽神,所有後代的天皇,都必須要有她的血統。



   日本歷史上也常有統治權力的變化,但奪權者都必須控制一位有天皇血統的人,權力才有所依據。權力的依據,是純粹的血統而非因為敬德而獲得的天命。



   這一種想法,和一神教文化的思想相通。因為,「純粹」血統只是一個象徵,要保持文化上的「純粹」,才是底下的潛在基礎。日本文化的要旨是維護自己的一貫正確,並且不惜一切去維護。日本文化,比一神宗教的自我保護機制,更加強烈。



    人類文化是很少有自我更新機制的。一般都只有自我保護,不容異端的機制。或者多神教的文化會寬鬆些。至於中國遠古的革命思想,也不是文化上的自我更新機制,而只是政治上的更新機制。那只是外在的,而不是根本的。



     在相同的規範思想限制之下,過份提倡忠勇,就連家庭制度也打破了。日本文化和韓國最大的不同亦是此處。日本文化是以民族作為基本出發點的,並非是好像中國和韓國那樣,以家庭作為出發點。思想單位表面是擴大了,其實是更加不自由。顧家和愚忠二者之間,忠的牽制力更強烈。



    忠的另一面就是服從。



    日本民眾的服從性,世界罕見。這一點,使得現代大企業管理容易,員工基本上都是聽命的,省卻很多人事上的層級安排。曾有報導說,美國福特公司,從最高層到最低級的員工,共有十七層。而日本的豐田汽車只有五層。大機構人數眾多,但靈活而且操作容易。服從的羊兒特別乖,是不須要特別監管的,是自動自覺的。但聽命服從的另一面是思想僵化,不能自由。日本經濟始終無法真正超越,原因可在此中探尋。



    西方管理學者時常羡慕日本僱員的服從性。但那是不能在管理學上仿傚的。因為,這是整個規範文化的事情。



    武士的忠,尚有一個鮮為人注意的方面。



    日本文化重視「忠勇禮信儉」中的「儉」字,使得近代大企業更以超乎想像的節儉方式去從事工業製造,全無美國式的誇張浪費,產品愈來愈便宜,好像很有競爭力。大公司的承包商和零件供應商,無不叫苦連天。因為他們總是被無限制的壓價。但也是這同一個原因,日本文化變得加保守,經濟難以起飛。儉的精神,是思想失去自由的一個因素, 好像是難以置信,但事實如此。



    日本的青年一代,不少人喜歡聲色犬馬,軟弱而講究享受,是完全不符合日本上一代要求的,是與切腹精神違背的。這會是另外的一條路嗎?傳統保守人仕的痛心疾首之情,可以想見。



    二零一一年,日本發生核災難事件。當時的日本首相菅直人在世界各地的報章中,刊登一封感謝信,感謝世界各國對日本核災難事件的援助。信中刊出了一個大大的漢字「絆」。並附以說明,是「Kizuna --- the bonds of friendship」的意思。



   到底,這「絆」是一種甚麼樣的「關係」(Bonds)呢?



   「絆」又是一首日本歌曲的歌名。



    歌詞的中譯如下:



    前方的事情

    無論怎麼想

    真正的未來

    誰都看不到

    空白的心

   在找尋著甚麼

    只是不斷重覆著錯誤

   即使一小步也好

    不要放開手

    共同走過的那些日子

    如果能一直那樣下去多好

    在自己疲憊不堪之前

    即使被撕裂也無所謂

    那時那地

    永不消失的和你的羈絆

   時間的洪流中

    也不想要失去

    擦肩而過的

    是自己真正的心情

    與你的回憶

    不斷在心中湧現

    與你的相逢

    是我所尋求的奇跡

    停止都無法辦到

    這樣的痛苦中

    看到的一絲光

    卻想要一直抓住

    即使欺騙也沒有關係

    想要哭泣就盡情流淚

    那時那地

    永不消失的和你的羈絆

    即使一小步也好

    不要放開手

    共同走過的那些日子

    如果能一直那樣下去多好

    在自己疲憊不堪之前

    即使被撕裂也無所謂

    那時那地永不消失的和你的羈絆

    wo  ~ ~ ~ ~ ~ ~



    嚴格講,這首歌不算上乘。但無論如何,空虛寂寞的感覺,卻是明顯的。日本人很坦白,他們自己承認,真正的未來,誰都看不到。更承認,一切只是不斷重覆的錯誤。



    文化上的靈魂空白,不但只是日本人的問題。而日本首相,巧妙地借一個中國漢字婉轉表達了。由此可見,首相可能是有誠意的。



  歌詞說,真正的未來,誰都不知道。歌詞說,所以,他們就寧願「撕裂」自己,也無所謂了。就寧願「欺騙」,也無所謂了。



    問題,在於日本的文化網絡設計,在於這一場牌戲的遊戲規則。所謂寧願「撕裂」自己,寧願「欺騙」, 都只不過是現代術語而已。或者較古老的用語是「割裂」而不是「撕裂」。為甚麼說要寧願撕裂自己呢? 大約是因為,像「切腹」那樣的話,今日是再不會隨便說了。但無論如何,善惡二元的日本哲學, 仍是現代日本思維的主體。



   文化問題,本來是很難了解的。因為文化好像深海中的潛流。這潛流是看不到的,但卻是決定性的。上面的海面水流,甚至天氣, 都被深海中的潛流牽引。文化使人在不知不覺之間,都按照一定的方向走。如果要勉強加以比喻,那麼,如果文化好像深海潛流, 政治就好像路面上的鐵軌。政治是明確的,是可見的。



    不過,日本的情況完全不同。因為,有很長一段時間,日本的文化是和政治一致的。這是德川時代的情況。按《菊花與劍》一書的描述,德川時代的日本階級關係,是劃分得非常明確的。所謂「仕農工商」本來是從中國來的古老概念, 但日本文化把這四者明確固定了。層級是絕對的,不可逾越的。最高級本來是「仕」,但卻是「武士」之「仕」,而不是讀書人的「仕」, 其他階層, 稍有不敬,可以被武士立時斬決。但四種階級不是全部,「仕」之上還有統治階層的天皇和將軍大名等等。而四階段之下尚有「穢多」(Eta)。穢多和印度的賤民相似,只是印度賤民是Untouchable, 是不可觸摸的。但日本賤民是Uncountable(不可計算), 他們居住的村落, 所使用的道路, 根本從未被測量計算,就好像是從未存在。



    有時農民生活實在太苦,無法活下去,也會攔路告狀。這時,農民問題會被處理,但是,處理之後,帶頭的領袖就會被處決。投放油鍋, 斬殺,釘上木架。但奇怪是,他們都是自動受死的。其他起義農民也毫無怨言。因為他們自己知道,這是違犯了階層制度的後果。他們覺得,這階層制度本身是神聖的。一時的問題解決了, 制度卻要永遠保存下去。



   以上情況, 說明了日本歷史上的某種階段中,文化是和政治一致的。今日,日本的層級制度已經被明文取消,似乎文化又再和政治分途了,不容易清楚看到了。只是,深海的潛流,仍是決定性的。文化的力量,仍在主宰。





本章後記:



    在地球上的三大文化之中,兩種文化都是平面化的。印度文化的平面是一種,中國文化的平面又是另一種。只有西方文化是較為自由, 雖然仍是有所偏差, 但平面化的現象並不嚴重。西方的反智現象, 並未結成重大的深海潛流, 並未決定一切。這是西方文化似乎優勝的表面現象。因為,如果一個現代知識份子真正了解自由的意義,知道自由的真正挑戰在於:自由本身就是一座規模更大的監獄。而且這監獄是看不到的。一個自由人放眼四望,很難知道自己在甚麼地方,更不知道自己要往何處去。這是無比的挑戰,只是,在現代西方的物質慾望之中,挑戰是不被察覺的。這大約是下一世代的問題了。現今的世代, 眼前的問題都未能解決呢。


   比較現實的問題是經濟問題。而經濟問題是被人的智慧決定的。智慧不足,只能被深海潛流決定了自己的方向,各國都只能表面學習或應用西方技術,那樣的經濟成就, 只能是一時的,短暫的。一時發達, 但危機四伏。只有打破了平面思維的潛在牽制, 人的思想才是真正自由的,經濟問題才能從更根本的地方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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